小山

这是个愚蠢的人。

听雨

僧舍客房的灯早已被他吹熄了,这乌云满天的夜里,见不着月,只留屋里一片漆黑。急雨扑击地面,狂风吹动窗前的修竹,湿润的竹叶正贴在窗户纸上。他被风雨声紧紧包围,今夜怕是难以入眠了。身上的薄被,抵不住夜里的寒气,一声咳,两声,急急的一阵咳嗽后,又归于平静。 

——他亦曾是锦衣少年郎。 刚刚撩起轿帘,便有小厮撑伞上到他跟前,送他到了廊下,又伴他入了阁内。廊边生着棵海棠,花已谢尽,只余片片嫩叶,蒙着薄雨的水雾。那是今上为新科进士赐的樱桃宴,美娇娘隔着帘子挥水袖,一颦一笑皆有万种风情,席上是玉盘珍馐,杯中是仙露琼浆,纵使此时樱桃未熟透,酸中带涩又何妨?这已然是十足的惬意了。 

“贺郎君金榜题名。”一张张笑脸,一杯杯酒盏靠近,他听着这一句句的贺喜的话,亦怀着满心的自豪与欢喜,饮尽杯中的酒。 不少人露了醉态,由侍从扶着离开了。只有歌女的声音犹在,乐师仍拨着弦,似在告诉他人,这宴还未到散场时。他此刻开始觉得飘飘然了,脚随着乐声打拍子,眼似阖未阖的,乐声忽地停了,他仿佛还能听见歌女离开前互相打趣的戏语,接着那些声音都远离他了,只剩下淡淡的雨声,似相隔万里,让他听不真切。 他在醉里美美地想着,今后有官爵加身,可效国家,抗外敌,可报父母养育恩,可慰妻儿,苦读十年,终有好回报。那几个美娇娘的面容又在他脑里晃了晃,他便睡过去了。手中的酒盏翻了,酒浆洒在桌上,侍女赶忙过来收拾,尔后自有人带着他离开。 

——春风得意,春风得意!几时堪比? 

只等着授官了。 他心里却未有太多喜悦,听闻军队节节败退,照此下去,半月便可直逼都城,届时若国破,为官还有何意义?江南的夏多雨,骤雨猝不及防地来,没过一阵,又消失得无影无踪。案前观书的他,被这雨扰得心烦意乱,索性抛书,枯坐案前。 

国终究是破了,还未等到授官的时日。数月前春风得意的人儿,此时竟也添上了几根银丝。雨夜与妻相对,双双垂泪,明日便离开居处,南下再谋生路。 父母与幼儿不堪旅途劳苦,命丧黄泉,此乃死别。颠沛之中,失去妻的音讯,此乃生离。 

到头,只余他一人,坐孤舟。 舟过吴江,是暮春之时。江上斜风吹,小船摇摇晃晃,那一点一点的细雨落下来,广阔的江面上霎时多了大大小小的波纹,船头的舟子亦披上蓑衣。乌篷无法替他挡住风雨,雨随斜风飘进船舱里,江面忽来的雨,让暮春的天气也有了几分寒意。江面一层浓雾,只能依稀看见远处山的轮廓。 雨打在江面上,是较寻常更为清脆的声音,他刚想用珍珠落玉盘来作喻,内心又难免生起一阵悲戚,珍珠玉盘,那是多么遥远的事物,仅仅存在于多年前的记忆里。

风又飘飘,雨又潇潇,何日才能重逢爱妻,归家脱下这一身客袍? 思及此处,家国恨,生死别,漂泊愁,都涌上来。少年得意空欢喜,而今只身飘零客。清泪悄然从他两颊留下,此时江上风急,雨骤,听得大雁悲鸣,似诉失群之悲。他靠着船壁,空望江面。 

嘀嗒,嘀嗒,嘀嗒,嘀嗒…… 雨已下过了半夜,奈何难眠,他从床上坐起来,将被子裹在身上,不敢再将灯点燃——剩下的灯油不多了。他就这样听着伴他多年的江南雨声,听着雨落在房檐,落在青石板,落在竹叶上,直到雨停,直到破晓。

“少年听雨歌楼上,红烛昏罗帐。壮年听雨客舟中,江阔云低,断雁叫西风。而今听雨僧庐下,鬓已星星也。悲欢离合总无情,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。” 后人批竹山先生所著《竹枝词》中《虞美人·听雨》一曲曰:“人间百味,其中述尽矣。”

评论

热度(2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