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山

这是个愚蠢的人。

荷花池

夜晚的闲暇时分,我与家人总爱到住处旁边的荷花池里散步。 它——那个荷花池,其实是本是无名的,不过是个水塘,中间修了曲折的石桥,又在水中修筑了一座亭子。在修建之初池中有红白金三色的小鱼在其中嬉戏,荷花与荷叶俱亭亭,夏季荷花盛开时,也确为美景。大家因此叫惯了“荷花池”,“荷花池”便也成了它的名字。只是后来疏于维护,鱼儿影子少了,荷花荷叶更是全都枯萎。荷花池的趣味也随之消减,来此散步的人也渐少。 近来它又变得不同了,夜间来散步的人也多了。不是因为它的面貌焕然一新,又荷花满塘,而是那里多了一个人,一个不寻常的人,他带来了笛声。不过他面前可没有个用来装钱的小瓷碗——他既不是个讨钱的乞丐,也不是个四处浪迹的艺人,而是个,医生,嘘,这可是我偷偷发现的,我偷偷看着他进了进修生住的宿舍…… 这顶顶稀奇的事,发生一个医院里。 没错,荷花池是医院里的荷花池,它前面是外科楼,后面是内科楼,再后面就是家属区,也就是职工的居所。 他有时在池塘边上吹,有时在石桥上吹,有时吹着我没听过的曲子,有时吹着我熟悉的曲子。仿佛是风雨无阻,夜晚八九点的荷花池,有笛声,也有吹笛子的人。 于是我与家人,每晚就在这里散步。聊的不过是些日常的琐事,我在学校里的所见所闻,父母工作里的烦忧与趣事。在家里还未说到或还未说完的话题,都在这里展开,都在这里延续。我们绕着荷花池一圈一圈地走,一天一天地走。 每走一圈,都要经过那个吹笛子的人。我好奇他,恨不得把眼睛贴上去,但却不肯显露出自己的好奇,让那人也觉得不自在。我只敢偷偷扫过一两眼,又如之前一般谈笑。这有些可笑?不不不,更可笑的是我的父母也如我一般,想要多瞧一眼,但又怕被发现,等到从他身旁走远了,同样好奇的一家人便“放肆”地谈论起那个吹笛子的人。 荷花池散步的时间里,有时会遇到熟识的阿姨,以减肥为目的,在池塘边疾走,手在前面拍一下,又在后面拍一下,一刻也不曾停下。舒缓悠扬的笛声,她疾走的速度似乎并不相衬。我们遇上了时,她匆匆打个招呼,然后就又快步走了。 我也曾看见过一个有趣的人。他不是在池塘边,而是在池塘外的路灯下,晚间的道路是凄清寂寥的,他却一个人在路灯下“自言自语”——至少看起来是这样,而事实上他不过是带着耳机打电话罢了。那是个很长很长的电话,我与父母走了许多圈,他都仍然在那儿。他踢踢路边的石子儿,抬头仰望路边的桂花树,从路的这边走到路的那边,从这棵树走到那棵树。我远远地看他,灯光照着他溢着笑意的脸,我听不见他说的话语,但我想他应该是很开心的。不愿在宿舍里打的电话,很长很长的电话,那一张快乐的脸,我猜——那是恋人的电话吧? 我也曾见过坐在轮椅上的老爷爷,护工将他推到吹笛子的人旁的石凳边,然后护工便静静坐在那儿守着老爷爷。纵然荷花池四周的小径是漆黑的,外面的路灯也总能照一两缕光线进来,我未曾看清那老爷爷的容貌,更不可能记住,只记得他鼻子里插着的粗粗的管子,轮椅边上吊着的许多的袋子,他呆呆地坐着,哪儿也没有动,眼珠子似乎也不转,只盯着前方。他也是为了听笛子才出来的?或许吧,即使他待在病房里,他也该能听见笛声的。 到我又一次经过他们时,我听见护工问他:“走吗?”,他还是呆呆的,护工轻轻拍了拍的后背他,又大声问了一遍:“走不走?”我想,老爷爷的听力似乎不太好。老爷爷的头顿了一顿,还是呆呆的模样,低而哑的声音:“走,走。””护工便缓缓地推着他的轮椅,慢慢走进了住院大楼。 这里有时也会有缓缓陪着病人散步的家属,他们的步伐太慢了,慢得近乎于沉重。病人毫无疑问地,总是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。若是光头的,那么他或她,多半在经历着化疗。他们的话很少,不像我们一家。有时他们的话语擦过了我耳边,我也听不大明白,或许那是方言,很远的地方的方言。 每每身旁有这样的人经过时,我总忍不住多看几眼。我假装不经意的目光,看见了病人手臂上烧伤的痕迹,衣服领子下背上烧伤的痕迹,暗红的颜色,让我经过他们后又忍不住回头,然后就又看到了胸前因扣子解开而露出的皮肤,不平的、有许多疮疤的、暗红的皮肤,心里一沉,默默地低下头,觉得自己的目光是冒犯了她,不敢再回头,只敢不停向前,笛声填满耳朵。 我与父母夜晚散步的习惯,在笛声的诱惑下,变成了铁打不动的事。 后来的一天,我们在一片宁静里听着蝉鸣散步,没有了笛声。那之后的每一天,都没有了笛声。从我看见他进了进修生的宿舍的那一刻起,我就知道笛声有一天会离开的,而安静的荷塘,仍然让我不习惯。 荷花池里散步的人没有以前多了,但也总还有稀稀朗朗的几个,木椅石凳上有时也会有或沉默不发,或持续着长长的谈话的人们。笛声的离去,让我忽然意识到,我从不知晓那些人的离开,更从未关注他们。我对于他们的了解,再多也不过我偷偷的一眼罢了,但就是这样,我也能感受他们的快乐,他们的苦闷。荷花池边平平淡淡的散步,因为这些人,掺进了人间的百种味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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